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捨身入無

悲歌:深沉的符碼

穿刺蕭蕭詩作《無法馴養的風》

作者、攝影:朱介英

1920年左右,愛因斯坦(Einstein)與波爾(N. Bohr)進行一場有關『量子理論』的辯論時,說了一句很耐人深省的話:『上帝不玩骰子』這一句話建立在一個「鉅觀」概念上,從統計學的論點來看,以擲骰子的機率作假設,每一次拋擲骰子會出現的點數是偶然的,誰也不能預測,同樣的世界上的人數如此繁多,每一個人的命運對於他自己而言也是那麼無法預測,生命是一個複雜而多變的大舞台,以微觀的視界來看,每一次的骰子出現點數都是偶然,每一個人的命運也是偶然,沒有人可以經由選擇達成他要有什麼命運,這是從「微觀」的觀點來看人生;但是如果從統計學的「鉅觀」來看的話,形式又完全翻轉過來,譬如一粒骰子擲一萬次,則它出現的一點或六點的累積次數卻必然地非常接近,其統計學的或然率隨著拋擲次數愈多,符合每一個點數接近六分之一的機率愈相似,於是在鉅觀的世界裡,是否偶然性便逐漸消失。換另一個觀點,人的命運雖然每個人都各自在人生舞台上上演著個自不同的戲碼,沒有同樣的兩個人演出相同的角色,如果從統計學的角度來觀查的話,是否很多人都在扮演相同的角色?阿蘭.萊特曼(Alan Lightman)在著作《愛因斯坦的夢》(EInstein’s Dreams)有一句話:「假定時間是曲向自己的一個圓,而世界重覆它自己,完全準確的,且是永不止息的(在時間的旅程中),一切都會在未來重現,現在發生的一切,以前也已發生過上百次了(Lightman, Alan. 1992:5)。不正說明了世界舞台上,隨時都在重覆著一樣的戲碼,每一個舞台上的人都無可避免地演出他人曾經演過一遍又一遍的角色,一個個體的存在,沒有什麼了不起。

從世界所遺留下來的整個歷史,包括政治、文化、經濟、社會變遷中,我們可以看到充斥著人類肉身與內心的掙扎,表面上這些符號如廢墟、漫遊者、夢、拱廊、回憶、陣亡戰士紀念碑、死亡、民族屈辱情節下的犧牲品、盲目主義、無動於衷的社會、階級間的冷漠等,都不約而同的在反襯出極端自尊與極端自卑充擊下的盲目掙扎,人們的內在衝突,梅寧哲(Dr. Kare Menninger)有一句話:「盡所有可能,我們仍難以相信這是一片和諧的世界。反之,我們是到處面臨衝突;愛與恨、生產與浪費、創造與破壞──這些相反趨勢永無止盡的衝突,正是這個世界的核心。」(Menninger, Karl. 1975:15)

人其實從出生之後便一步一步地走向未來,在這充滿著希望與失望交織的生命過程中,只要有一息尚存,那些生、老、病、死的威脅便隨時環顧左右,意外、猛獸、天災、人禍的不定時摧殘,這些潛在的惡勢力是自然界所賦予,很弔詭的我們的生命也是它所賦予的,不幸的我們卻毫無抵抗能力。如果要問生之本質是什麼,科學還未能完美地解開,但要問人面對自己的本質問題時,他也只能如尼采說的:「我是詹納斯的兩面像,用一邊臉笑,用另一邊臉哭。」這種心境除了是哲學、人文科學的探討之外,在文學家特別是詩人的作品中,借用文字的隱喻與象徵來對著世界發聲:「悲歌」,最最引人傾聽。

美的關照
詩人蕭蕭這麼一首詩句,簡短而深沉:
獨坐井邊,探頭而望
──一千丈的沉寂,沉沉沉入黝黑的心底
我靜靜
等待昨日那一聲嘆息的回音多麼地乏力(蕭蕭,2020:65〈心井〉)

觀看蕭蕭的許多作品,絕大多數盈溢著美好、浪漫、優雅、寧靜的氛圍,從他在1970年代開始發表散文,我們不難感受到他那溫文爾雅的風貌與內涵,在諸多書寫中,和緩而細緻地流瀉於字裡行間;我們認定蕭蕭是一個謙謙君子、溫文爾雅型的作家,經過數十年的錘鍊,他逐漸將書寫的筆尖轉向「詩」寫作,或許可以說:「詩、散文」本是一家,寫散文的人,不免進而精煉成詩篇,這是順流而入的情境,兩者同樣是抒發個人對生命與生存的深思與讚嘆,散文描述作者的真實體驗與對自然讚美,從個人感官出發;詩則利用深入超自然的想像世界來與自我進行對位,散文的旋律和緩雅致,節奏流暢諧和,寬廣漫渺,無遠弗屆;而詩是利用思考再造一個想像世界,將存在的有限世界與自由翱翔的無限世界建構一道橋梁,讓感覺隨著文字與符碼自在地在海闊天空中遨遊,馬拉美(Stephane Mallarme, 1842~1898)認為:「詩在於表現存在的神祕。」(Nishiwaki Junzaburo,1969:2)詩的世界即想像世界,也就是思考世界,因此詩的意涵很自然地走出表象世界,而進入一個內在空間,以內視的觀看著眼現實,進行意義與價值的詮釋,並與外在世界互相對應,內與外之間的關聯,一般稱為意識,詩是意識世界。

「昨日那一聲嘆息的回音多麼地乏力。」這一首詩的刺點(punctum)就在這一句,那一聲無力的過往回音,早已化為灰燼消失得無影無踪,卻偏偏在大腦的記憶體裡儲存成一個符碼,一個微渺而細小、淺灰、淡泊而暗沉的影子,融化在闇黑的能量世界中,帶著濃濃的哀愁,那種緊隨著與生俱來的懸念,無時無刻縈繞在思考中,存在的實體有限世界與虛擬的無限世界對照,「人感到『無常』,感到存在本身的寂寞,那種絕對的憂鬱,感到有限世界中一切存在的宿命的憂愁。」(Nishiwaki Junzaburo,1969:2)詩的特徵就在於那神秘、無可捉摸的哀愁。里爾克在《杜英諾悲歌》中第一悲歌開頭幾句:
我將消逝。因為美只是
恐懼的起始,正好我們僅能忍受著,」(Rilke, Rainer Maria. 1969:1)

詩人白萩指出詩是一種「美的關照」,他說:「美的關照包括有對自然美的選擇和對天生缺陷的不滿所生的完整之美的想像。」(白萩,1972:42)詩寫潛意識之美,潛意識之美在於那無法捉摸卻真實存在的感受,潛意識總是坐落於深沉的闇藍色空間裡,那兒只有孤寂與憂鬱,偏偏那種憂鬱的顏色美得讓人震顫。「美」這個字眼總是與宿命綁在一起,總是被詩人化作一篇篇的符碼吟詠出來,聲息帶著闇啞與悲傷。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九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