嚐熟果,談藝文

說余境熹的兩本《落蒂新詩論集》

作者:顧嘉鏗(《刻意》藝文誌發行人)

編輯圈的朋友,常常稱余境熹為「取名狂人」。無論是房地產、公益品牌、教育機構、雜誌書刊、食肆、嬰孩命名等,皆樂意重金聘他提供意見。我和他主要在藝文誌方面合作,《刻意》第一期取名「婕與俳的迴旋之舞」,第二期題作「截與閃的焯爍之光」,第三期為「商與藝的流動之思」,不唯對仗工整,且與專題對象──秀實的「婕詩派」、洪郁芬力推的「二行華俳」、白靈倡議的「截句」、王勇領軍的「閃小詩」,以及亦商亦文的香港作家路雅──可謂是契合無間。然而,比起余境熹變化多端但又切中要害的論文標題,這些都還只算是「酌蠡水於大海」。讀者若取《截竹為筒作笛吹》、《卡夫城堡》、《五行裡的世界史》等細閱,必發現各章篇目,皆有可觀。

余境熹出版了兩本析說落蒂(楊顯榮,1944〜)詩作的書,前一本題為《青林果熟星宿爛》,後一本取名《文藝.自然.哲理.愛情》。

《青林果熟星宿爛》的題目如密碼,內蘊複雜。宋人陳造(1133〜1203)的詩謂:「青林果熟星宿爛,修竹風來環佩鳴。翠影扶疎僧宇靜,吟餘屋角見雲生。」余境熹截出其首句,取「成熟」、「燦爛」之意,用作全書一至三輯的總題。一至三輯析說的,也正是落蒂新詩的「重情」主調,以及代表作《大寒流》、《鯨魚說》的魅力,充分展現落蒂詩筆的成熟與燦爛。

四至六輯,總題為「修竹風來環佩鳴」,則是以「風」、「竹」與「鳴」作喻。風過處,修竹響起環珮之聲,寄寓讀者(風)和文本(竹)相遇,便可生發新的詮釋(環佩鳴)。在這部分,余境熹如狂「風」,刻意「誤讀」出作者原意以外的訊息,吹響了新「鳴」,自然也見證了落蒂詩篇經得起一再詮解,擁有強大的生命力。

七至十輯即「翠影扶疎僧宇靜」,余境熹回顧了落蒂《煙雲》、《春之彌陀寺》、《台灣之美──詩寫台灣》等詩集。這幾本書因出版時日較久,未免逸出了資訊爆炸世代的讀者視野,但余境熹發現當年的扶疏翠影依舊綠意盎然,只需重新翻開書頁,一探那靜靜僧宇,便能發現其中蘊含的深邃詩思。

書後附錄,是編者鄭鍵鴻、余城旭、陳卓盈的論文。該部分總題「吟餘屋角見雲生」,乃取字面意思,表示他們三人在完成編次任務之後,各自就落蒂新詩自撰評文,續以妙筆畫彩雲。

不僅如此,余境熹借用陳造之詩,其中「果熟」可衍義為「落蒂」;「星宿爛」的「星」和「僧宇靜」的「靜」,則分別含藏「星子」與「靜帆」之名。後二者,是落蒂文學生命中極重要的女性。

至於新書《文藝.自然.哲理.愛情》,題目看似較為平易,而據編者余城旭所云:「文藝」是修飾過的「自然」,「自然」可提煉出「哲理」,「哲理」是跟知性談「愛情」,「愛情」則是許多「文藝」佳篇的濫觴,四者環環緊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闡發出落蒂詩作的「作家意圖」及「文本多義性」。

「文藝」方面:「落蒂經營詩園,雖一度寂寞悵惋,終歸於灑脫超然,尤其與宗教經典、前衛藝術、中外電影等產生互聯,可見出落蒂開展的廣袤藝境。」這輯詳述落蒂與蘇軾(1037〜1101)的「多重對話」,剖析落蒂在詩壇的「寂寞」與「安然」,具見筆力;至於取落蒂新詩與宗教文本《聖經》(Holy Bible)、沙白(涂秀田,1944〜)《河品》時期之創作,以及《青少年哪吒》等電影比讀細觀,俱有創發,能夠一新讀者耳目。

「自然」方面:「落蒂以自然界為題材,除卻讚嘆造化之美、痛惜世間污染之外,亦常寄寓禪機理趣與文壇憂思,為風物注入人文意蘊。」我特別留意此輯文章的標題,既有〈聆琴傍海,傳情以花〉、〈楓紅語片石,雪雨懷繆斯〉的對偶佳句,亦有以隱逸「三徑」對應淡蘭古道「北路」、「中路」和「南路」的〈三徑縈回草樹蒙〉,極耐咀嚼。

「哲理」方面:「落蒂新詩出入儒釋道三家,且較之高談闊論,更著重生活實踐,不僅有裨於其人安身立命,亦能夠走進社群,廣施愛心。」其中〈哲理騰飛,結構妙舞〉以道家智慧解讀落蒂的「詩茶飛舞」,最是精彩;而〈驅車入髓〉借佛理說詩,〈圍繞《橘子》的聯想〉又博涉儒術,「詩」與「哲」契合無間,大大擴充了讀者的想像。

「愛情」方面:「落蒂與靜帆恩愛結伴,相戀相守,到高齡時仍繼續為妻子撰寫情詩,付梓出版,何等浪漫,足以感動讀者,喚起深情。」有趣的是,余境熹不但援引了較為「嚴肅」的《詩經》、小野小町(ONO no Komachi, 834〜880)短歌、胡適(胡嗣穈,1891〜1962)、紀弦(路逾,1913〜2013)、楊寒(劉益州,1977〜)新詩,以及羅伯特.諾齊克(Robert Nozick, 1938〜2002)的哲學言說,也提及眾多流行文化作品,如動畫《弱角友崎同學》(Bottom〜tier Character Tomozaki)、YOASOBI的〈夜に駆ける〉、「防彈少年彈」的〈I’m Fine〉與〈Save Me〉等,與落蒂的愛情一樣,能夠橫跨世代。

余境熹曾謙言:「愛詩人自有聰敏之耳、善感之心;論集云者,縱非強作解人,亦不過提供些讀詩的門徑而已。」但我卻深信,他誠摯地閱讀文本,在乍看「密不通風」的字行之間挖出廣闊天地,實在是落蒂詩的理想讀者。我認識的「取名狂人」,也是位「解詩狂人」呢。